[仙五前][紫红无差]雪霁 第三章

雪霁


第三章 



    他又回到了被送往欧阳家的那一天,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。

    年幼的他趴在车后座上,隔着玻璃后越发密集的雪片看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被远远抛下,然后那个日后成为他养父的陌生男人,高举着伞,牵着他的小手走过积雪的庭院。他遥望覆雪之下依然巍峨优美的别墅,知道在大门后面,有着敞亮温暖的大厅,笑容和蔼的女主人迎来,怀里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大眼睛不住瞧他。

    但是这一次,他怎么也走不过去。

    他努力迈动小腿,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,最后踉跄着停了下来,双脚深深陷在厚厚积雪之中。围绕着他的人不知何时俱已消失。举头四顾,天地间一片苍茫,鹅毛大雪纷纷扬扬,偌大的庭院里寂静不似人居,唯有雪片坠地轻柔而密集的沙沙声,像有无数蚕在啃食桑叶。

    那扇沉重的大门始终伫立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,像是一个冰冷而缄默的符号。他喘息着,弯腰双手撑住膝盖,视线依然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。

    这扇门不再为他而开了,他不无绝望地想,寒意从双腿爬上来,沿着脊背徐徐上行,冻结了心脏。

    姜承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冷。

    他翻了个身,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,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。窗外还是灰沉沉的一片,也许还能睡上两个小时。扯着被子来回翻了几下,他发觉有点不对劲,勉强坐起身来,只觉一颗脑袋分外沉重,暗叫不好。伸手扭亮壁灯,拉开床头柜抽屉,摸出体温计夹在腋下,倒回床上继续躺着。

    梦境的碎片在脑海里搅动起一连串旧事,像是有一支利箭射进心窝,箭簇一晃一晃地生疼。

    扎着羊角辫的小小欧阳倩拉着他的衣角,仰头怯生生地叫着“哥哥”。

    脖子上挂着长命锁、脸上一道墨痕的小鬼对他伸手:“你好,我叫夏侯瑾轩。”

    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说:“你让我失望,令家族蒙羞。”

    暮菖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正巧,我也听同事说起过你们的项目。”

    瑾轩凝视着他,眼睛漆黑明亮,他问:“你可不可以不要走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姜承似乎迷迷糊糊昏睡了片刻,又骤然清醒,壁灯一直亮着,而窗口透进的天光已经蒙蒙发白。幸好没在睡梦中压碎体温计,他将其抽出,对光举着转动,眯起眼睛去看,38.9度。他默默甩了甩体温计,放好,起身去柜子里翻出感冒药来和水吞了,回到被窝,回到那些飘渺、破碎、亦真亦幻的往事之中。

 

 

    姜承被厉岩摇醒时,只觉得头痛欲裂,一片天旋地转。

    他老大不情愿地睁开眼,使劲瞧了半天才看清对方眉头紧锁的样子,开头欲问,喉咙却嘶哑得厉害,只发出了难听的几个音节。

    “可算把你弄醒了。再不然老子都要打120了。”厉岩说。

    姜承只是怔怔看着对方。高烧让他的大脑拒绝运转,他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,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个大活人出现在自己床边。潜意识里,他希望这个发出恼人噪音的家伙立马从他面前消失,然后他就可以再次沉入梦的世界,就像是一尾鱼沉入水中,那里没有清醒的意识,也不会有难以忍受的焦灼与痛苦。

    扰人清梦的家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一把将姜承从被窝里拽起来:“起来。这么烫,再不去医院,脑子该烧坏了——还站得起来么?”

    被拉起来时姜承痛苦地吸了口气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高热抽走了,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体重。他重心后移,倚靠着床头柜,胡乱把衣物往身上套。厉岩冷着张脸抱臂站在一边,等他穿好了,架着人就往外走。

    出门没两步,深冬的凛冽寒气扑面而来,似要透过衣物渗入四肢百骸,激得姜承连打了好几个寒颤。厉岩忽然又返身进了屋子,抱了件羽绒服出来,不由分说便往姜承身上套,折腾半天,发现肩背处太窄很难穿上去,两个人堵在门口一阵手忙脚乱。姜承连连摆手示意对方停下,自己先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了,这才把羽绒服穿好。他在昏昏沉沉中被厉岩架着下了楼,街边拦下出租塞进后座,到了医院直奔发热门诊。

    挂着两袋盐水坐了好一会儿,姜承才从一连串恼人的嘈杂和奔波中真正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这是个专供患者输液的大厅,联排的椅子冰冷而坚硬,好在还算宽敞。稀稀拉拉坐着的人,倒有半数是抱着小孩的,确切地说是抱着裹孩子的一床被子。门边墙上放了台电视,播着俗套的武侠剧,人品武艺俱佳的名门弟子遭奸人陷害,众叛亲离,诉说着恩恩怨怨的台词成了大厅里嗡嗡作响的背景音。姜承便在这催眠也似的嘈杂声音里坐着,盯住眼前缓缓滴下的药液出神。时不时便有婴儿的啼哭响起,然后是大人叨叨地哄着。

    厉岩大步走进来,一屁股坐在他旁边,随手递过一条面包。姜承也不推辞,半天没吃东西,就算没胃口,腹中也确实饥饿难耐了。

    这边厉岩已拿起另一条面包,撕开包装便埋头大嚼。吃了大半,把一袋子药品扔到姜承怀里:“开了药。里面有包退烧药是发烧时应急用的,剩下的,你自己看说明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姜承点头,“多少钱?”

    对方头也不抬: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姜承张了张口,放弃了,早就对对方的倔脾气深有体会。

    厉岩几下吃完,拍拍手仰靠在椅背上,双臂大大咧咧地搭在两侧,就此入定。

    姜承低头默默啃着。面包不算太干,但他此刻口干舌燥,几乎嚼不动,吞咽也有些困难。侧头看看旁边的人,想到一个问题:“你怎么会回来?今天不去公司?”

    “昨晚被拉去陪人吃饭,在外面睡了一夜,回去换身衣服。”厉岩漫不经心地说,“看你大白天还躺在床上有点奇怪,就进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谢了。”姜承除了道谢好像再说不出什么来,想问是做什么去了也似乎不妥,一时又都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厉岩闷声说:“蜀天基金的事兴许要成了,这几天得催着法务把合同整好。”

    姜承吃了一惊:“你确定?上个礼拜还揪着一堆问题不放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正式通知,”厉岩摆手,“但是基本有把握。那边有人今天早上给我透了个口风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挺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有点奇怪,你说他们怎么态度变来变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知道啊。”姜承想到昨晚看的邮件,后脑勺一阵发麻,“给你透气的人有说些什么没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总之成了就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要是成了,在公司里开个庆功宴,大家都辛苦了。”厉岩拍他肩膀,“你功劳最大,说吧,想要点什么?”

    姜承苦笑着摇头。

    两人各怀心思地又坐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铃声响起,厉岩接通电话,嗯嗯啊啊一会儿,脸色就变了,起身走出大厅。一会儿匆匆回来,说:“邪门了,说是蜀天基金的代表跑公司来要见咱俩。”

    姜承赶紧说:“你先忙去,我打完针就过去。”

    厉岩边穿外套边说:“不用着急,你先休息着,有什么事情我晚上回来跟你说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厉岩一点头,风风火火地走了。

    姜承目送厉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时间流动得异常缓慢。稀稀拉拉的脚步声,人影来来去去,絮絮低语响起又悄然消失。电视剧中,被授业恩师逐出门墙的弟子与昔日挚友割袍断义,从此恩怨俱销,形同陌路。他呆呆看着,心下莫名烦躁起来。

 

 

    叫来护士给拔针头时,是下午三点多。年轻的护士女孩见他手背上大片青肿,知道是擅自调快了滴液速度,免不了数落一顿。姜承也不吭气,道了谢便往外走,走到半路却僵住了。口袋里空空如也,钥匙手机钱包都放在夹克衫里,换衣服时给忘了。他拎着塑料袋在医院门口发了会儿呆,决定沿记忆中的路线走回去。

    开车也就一刻钟的路程,用双腿丈量起来格外漫长。天色变得阴沉,渐渐又起了大风,席地而来,几乎要把人吹着跑。姜承裹紧羽绒服,拉链拉到顶,仍是挡不住寒风呼啸而过时透体的冰冷刺骨,吊针压下去的病症似乎又起来了,身上一阵阵恶寒。

    终于走到自家小区,天已经擦擦黑了,四下里冷冷清清,姜承一抬头看见个眼熟的红色身影急急跑来,远远就冲他挥手。

    “姜承哥!”

    “瑾轩?”

    “好巧!这个小区不太好找,楼下按了半天也没反应,还以为搞错了地址,结果回头就瞧见你了。”瑾轩似乎心情很好,眉目间一派天真神色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
    “我打你电话总不接,跑去你们公司也说不在,就到你家来找找咯。”

    “抱歉,我没带手机。”

    “就知道是这样。昨晚可多谢你来接我,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 “怎么,不请我上去?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钥匙也忘带了。”

    安静了一瞬,瑾轩“噗”地笑出来:“难得姜承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啊。”随即正色道:“正好,上我家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改天吧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进不了家门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,我朋友一会儿就回来。”话是这么说,他可不确定厉岩要多久才能到家。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嗯,别担心。倒是你,趁早回去,外面冷。”

    “不怕,我陪你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姜承拗不过瑾轩,只好拣了个避风处坐下,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姜承满腹心事,既为偷看瑾轩邮件而内疚,也因为发觉对方掺和进自己的事情而烦恼,还在发愁该不该对瑾轩提这件事,自然没心思闲聊。瑾轩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,也就收起话头,问他:“怎么?出什么事情了吗?”

    “没……”姜承刚要否认,一转头碰到对方的目光,又生生打住了。瑾轩是认真为他担忧着,眉头都不自觉地轻蹙起来,面对这样的瑾轩他无法说出推诿的话。

    姜承叹了口气,说:“瑾轩,不要再和我的事情扯上关系了。”

    瑾轩一怔,很快反应过来,低声问:“你知道了?”

    姜承点头:“对不起,我不该那么做,但是我在你电脑上看到了我写的企划书,就……进你的邮箱看了……实在对不起……”这种行为对他而言极不光彩,但是他必须如实说出。

    瑾轩轻轻触碰他的胳膊,说:“没关系,我不怪你,再说你早晚都会知道这件事的。”

    “别再继续了,你也明白我是什么情况,再这么下去连你都会惹上麻烦。”他强迫自己说下去,嘴里尝到苦涩的味道,“趁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你的参与,离开这里,好好发展你自己的事业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啊,”瑾轩轻笑起来,“好不容易才谈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谈好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给他们基金注资,他们答应投资你的项目。”

    “你哪来那么多钱?”姜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“抢银行吗?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没有啦,”瑾轩抓抓脑袋,“但是我有明州船舶的一些股份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——你疯了!”姜承霍然起身,“这是你爹给你的,这么大一笔股份,怎么能随便转出去!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没办法嘛!”瑾轩耸耸肩,“我那些股份就算全部变现只怕也凑不够你们发展需要的资金,还不如抵给蜀天,只要他们愿意给你持续投资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?”

    “想过啊,跟我爹会气得要宰了我相比,其他都还不算太糟。”

    “瑾轩,听我说,别任性——”

    “现在说什么都晚啦,我今天去签了股权转让书。”

    姜承瞪着他,一下子说不出话来,脑子里轰隆半晌,昨晚瑾轩的醉酒、今天厉岩得到的风声,一下子都得到了解释。他颓然坐下,沉默片刻,终于说:“我昨晚就应该阻止你的。”

    瑾轩撇撇嘴:“你昨晚都没留下,自个儿跑回家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做,没必要,不值得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必要?什么是值得?”瑾轩转头,专注地看着他,“姜承,从小到大,我们两个都是最了解对方的人。我相信你,所以愿意支持你,就是这么回事。何况,以你的能力,本来就应该取得那笔投资,如果没有那些……我做的,也无非是尽量还你一个公正的待遇而已。我知道自己做了个并不明智的决定,但是,有什么代价也好后果也罢,我都不会后悔,因为……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决定。”他对着姜承微笑起来,“因为我终于能和你站在一起,而不是知道你的愁闷,却只能在电话另一头忧心忡忡,有心无力。”

    眼前的人啊,分明是个大人了,却还有着少年热烈而澄澈的眼神,不见丝毫阴霾。姜承觉得一颗心慢慢柔软了,又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。

    瑾轩见他神色松动,高兴地去拉他的手。姜承只觉手背一痛,下意识要抽手,拿到眼前一看一片淤青。

    “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,打针留下的痕迹。”

    “你生病了?”

    “有点感冒,现在好些了。”

    瑾轩捧住他的手看,又摸他额头,直摇头:“你看你,居然还生病了。”又跳起来说,“那就更别在外面呆着了。你那朋友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,快上我家休息去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……不用了……”姜承还想推辞。

    “走了走了,还要走两个街区才方便打车,再晚就更打不到了。”瑾轩一把拉他起来,转身往前走。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偏僻无人的街道上,影子被路灯拉出老远,摇晃着交叠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姜承哥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等这阵子忙过了,你在我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吧。”

    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过了这个月,我就要离开这里。以后忙起来,恐怕不会有时间过来,更难得相见了。你答应我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“嘿嘿,从小到大,每次我有什么要求,你最后总是会答应。”

    姜承轻轻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瑾轩忽然停下脚步,姜承不解地看着他回转身来,眼神明亮,仿佛有火光倒映其间。

    “下雪了。”瑾轩说。

    姜承仰起头。半空不知何时开始飘下雪花,橙黄灯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,如同漫天星尘。

    脸颊边一暖,是瑾轩把自己的围巾解下一半,绕在他脖子上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们肩并肩走着,非常默契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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